證 明
李存剛
“撲通”一聲,那對佩戴著黑紗的母女猛一下跪在我面前,滂沱的淚水嘩嘩地從她們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掉。我機(jī)械地伸出手,想拉起她們。可她們只是搖了搖頭,就那么跪著,一言不發(fā),一個勁地任如注的淚水滴滴答答地掉下來。她們越是一言不發(fā),我就越加地驚奇和不安了。
她們臂上的黑紗告訴我,她們是為了幾天前剛剛死去的那個患者——那個因車禍而致大腿骨折的中年男人——而來的,但為什么而來,我不得而知。一個星期前,我剛剛被調(diào)到住院部上班,第三天,我還沒來得及把偌大的住院部了解個大概,便遇上了他肺部感染,病危,我用盡了所有可用的辦法,可最終,他還是因為呼吸衰竭永遠(yuǎn)地閉上了眼睛。按照既定的程序,我下了死亡通知書給她們和死者單位的領(lǐng)導(dǎo)。那是我第一次在死亡記錄上神圣地簽下自己的名字。那一刻,她們也哭了,她們號啕大哭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病區(qū)……事情剛剛過去了三天,我想象不出,她們突然這么跪在我面前,一個勁地哭著,究竟是為了什么?“你們這是要做啥?”我好不容易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,卻換來她們更兇更猛的哭。穿著白大褂,悻悻地來回踱著,我不由得一遍遍問自己,莫非,是我在什么地方出錯了?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嚇住了,我拼命地想,越想,心里就越覺得不安。
主任是在我不安而又無可奈何得幾乎就要哭出來的時候出現(xiàn)的。作為這個小城德高望重的一位醫(yī)生和這家醫(yī)院的院長,許多在我們看來十分棘手的問題,包括專業(yè)和非專業(yè)的,在他那里往往是信手拈來,迎刃而解。他知道這個小城里許多人身體里不便說出的病痛,每每那些人來找他,就像找到救星似的。他一出現(xiàn),周圍鬧烘烘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,包括那對母女放肆的哭泣也一下收斂了許多。只見他上前扶了一下她們,說:“有什么問題你們先起來再說,跪著是不解決問題的,是吧?”就這一句話,那對母女竟就“乖乖”地站了起來,隨即掏出了三天前我開具的那張死亡通知書。在女孩的攙扶下,她母親雙手捧著那張死亡通知書,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嘩嘩地流了下來,她一邊任淚水在臉上淌,一邊顫顫巍巍地將手中的死亡通知書遞到主任面前。
站在主任身邊,我感覺就像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(fēng)雨里有人為我撐了一把傘,遮風(fēng)避雨。有那么一瞬間,我以為我可以安全地躲過這場風(fēng)雨了。可那個中年婦女將由我簽發(fā)的死亡通知書遞到主任手里,指著我的頭對主任說“我要他給我們重新開,他不干!”時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再大的傘還是傘,它不可能把我與世界完全隔絕,更不可能替我擋住所有無孔不入的雨和風(fēng)。——中年婦女這一句話,讓我的驚奇和不安兀地變成了不解和憤怒。從她們跑來跪在我面前到現(xiàn)在,我甚至沒和她們說上過三句話,而她們,她和她與我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女兒,甚至沒對我吐出哪怕是只言片語!在這個一根煙可以從頭走到尾的小城,她們知道我是這家醫(yī)院里的新手。既是新手,至少在她們看來,對她們要求的事,我的話是沒有決定意義的……
我萬萬沒想到,拿著那中年婦女遞過來的死亡通知書,主任的臉上竟是滿臉的笑意!不僅如此,他還像平時給我們講解專業(yè)問題一樣,沖那位中年婦女打了個比方:你說,你如果不滿意自己生了個女兒,你可能把她還回去,重新生嗎?中年婦女看了看身邊的女兒,連聲說是的是的,不行。主任接著說,你們的意思我們能理解,不就是兒女下崗、你的生活沒著落嗎?人死了哪個不痛心呢,可他死的原因是呼吸衰竭,而不是骨折直接導(dǎo)致的,這和他的死一樣,改變不了!你們家那老頭,那個不曉得他是多年的“老肺病”(在主任的話語習(xí)慣里,“老X病”差不多就是不治之癥的意思)呢?主任是一口氣說完這話的,中間沒做任何停頓。在一旁站著,我注意到那對母女漸漸睜大的眼睛,和被怔住了的漸漸冷卻的表情。然后,主任就停下了他的話,似乎要等那對母女說些什么,見她們沒有開口,主任收住笑容,正色說到:你們這是亂想!說著,將手中的死亡通知書甩了回去……隨著主任的轉(zhuǎn)身離開,那張紙飄飄蕩蕩的飛了起來,像一張秋風(fēng)掃下的落葉,輕輕靜靜地飄落在那對母女面前。
第二天,我推著自行車下班回家,剛走到門口,便看到那對母女一路交談著向醫(yī)院走來。看到她們,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掉頭還是繼續(xù)向前走。因為距離和她們說話聲音太小的緣故,我聽不見她們交談的內(nèi)容。她們的臂上依然纏著黑紗,但昨日臉上的淚痕已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差不多就要與我檫肩而過的剎那,她們發(fā)現(xiàn)了我。快,給醫(yī)生跪下!那中年婦女扯了扯女兒的衣角說,自己已不由分說跪在了我面前。隨即,她的女兒也就跟著跪下了,她那張年輕美麗的臉陰沉沉的,她年輕美麗卻陰沉的臉龐分明昭示了她心底的不快和不情愿,可最終她還是跪下了。我雙腳蹬地,雙手死死地扶著自行車把,我在想,如果她們還像昨天一樣一個勁地哭,我就馬上離開。我再也受不了她們的哭了。但出乎我的意料,她們沒有——她們一跪下,便掏出了那張已經(jīng)柔得皺巴巴的死亡通知書。我說你們先起來,要不我就走了,說著跨上自行車,做出真要走的樣子。她們于是站了起來。在女孩的攙扶下,中年婦女指著“死亡診斷”一欄后面的內(nèi)容說,醫(yī)生,你看你寫的是呼吸衰竭,他單位的領(lǐng)導(dǎo)說他是因為肺病死的,與骨折沒有直接關(guān)系,只給了我們安葬費,醫(yī)生,請你改一下,就說他的死是由骨折引起的,你看我這么大歲數(shù)了,女兒又沒有工作,我們今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呢?醫(yī)生,我們求你了!中年婦女說著,臉上再次掛滿了淚珠,與此同時,我注意到,她的腿在慢慢地向下彎曲。我趕緊提醒她,我告訴過你別跪的。她的腿就又慢慢地變直了,然后抬眼靜靜地望著我。看著她那張寫滿憔悴和滄桑的臉龐,我盡可能讓自己平靜地對她說,你知道這是砸我飯碗的事,不可能的。我想我說“不可能”這三個字的時候,語氣一定是十分堅定的。說完,我就蹬上車,飛也似的走開了。騎車走了老遠(yuǎn),我聽到身后那女子明顯地帶著仇恨的語氣在對她母親說:“不干算球,我們走!”我遲疑了一下,但沒敢回頭,我怕一回頭,看到她們失望的臉,忍不住就去滿足了她們的請求。
后來有一天,我在我工作的病區(qū)再次見到了那位中年婦女。我見到她的時候,她正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和一位即將退休的護(hù)士說著話,見我進(jìn)來,她一下站起身,喊了我一聲:“李醫(yī)生。”那張蒼老的臉上竟返起了些許不易覺察的紅光,叫我如何不敢相信,我面前坐著的就是當(dāng)初跪在我面前,要我為她丈夫的死重新開具死亡通知書的中年婦女。她告訴我,因為一直沒有工作,丈夫死后,她的生活沒有著落,就到處給人打零工,這不,現(xiàn)在正在醫(yī)院里護(hù)理病人呢。那你女兒呢,我問。她嘆了一口氣,淡淡地說,她什么都不會做,哪有你們醫(yī)生好喲,她爹還在的時候她就下崗了,現(xiàn)在還不知她“浪”到哪兒去了呢。末了,她突然滿臉通紅地對我說:李醫(yī)生,真不好意思!我一時沒搞清她是因何不好意思,微笑著對她說:沒事,沒事,然后就專心致志地忙自己手中的工作去了。
她的不好意思,一下消解了我心中僅有的一絲不安和歉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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